一棵树的死亡

一棵树的死亡

晚饭的时候，终于打通了家里的电话，是母亲接的。她并不急欲回答我家里的电话为什么一整天都没人接，父亲的病是不是又重了的问话，而是告诉我，长在门前沟畔的那棵大柳树死了，父亲叫人去伐，她也去看了。
“真可惜了那棵死。”母亲感叹着说，“以为可以做一付好材板的，谁知心早空了，伐倒时，从身旁一个洞里斜长出了一棵新树，都有碗口粗了。”
心早空了？我突然有些发怔。
那棵从我记事起就长在沟畔的树，那棵我曾经用小刀刻过，用泥巴糊过，用鞭子抽打过，却始终没有和我翻脸的老柳树。那棵记忆中爬在身上哭过、闹过，坐在枝头上唱过、笑过的老柳树，像个伟岸的有着坚实胸膛的汉子，春夏秋冬，虽不时变换风姿，但总是宽容大度，迎风而舞，默默地观望着一代又一代村民们和大自然艰辛而不屈的搏斗。潜意识里，这棵树和我的故乡，和对面那座大山，和那些养育着我的父老乡亲的田地一样，是永恒的，不老的，总会秋落叶春发芽，生生不息，年年如是，从来没有想过这棵树也有寿命，也会老，也会死去，而且心早空了。
我静静的坐在窗前，望着渐渐沉入夜色中的远方发呆，眼前老是闪现着那棵老柳树。树心空了，但却有一棵已经长得碗口粗的小树从空了的树心里长了出来，那么这棵树的死亡过程绝不是一个早晨或者一个春夏，也许已经几个秋冬了，也许是病虫的入侵，也许是水分营养的欠缺所致。总之，这棵树的心开始腐烂了，先是坚实的肉质变得松软而干瘪，尔后脱落，一片一片，一丝一丝，树心的洞在变大，而这棵树的根没有死，一个新的生命在腐烂变质被掏空了的树心里发芽，并茁壮成长。我突然想，在这棵树的心开始变烂，从树心长出另一棵小树，逼着树心更空更烂的时候，这棵依然叶繁枝茂的老柳树，是否努力的以另一种姿态向命运抗争过？
这棵树的死亡过程是缓慢的，以整颗心脏的被掏空及另一棵小树的破肚而出才完成的，不知道这个过程，作为一棵树是否有过疼痛？
如果有疼痛，那么这棵树的死亡又经历了怎样漫长而惊心动魄的疼痛啊，没有哭泣，没有呻吟，甚至没有一点转嫁痛苦的余地。这棵树就那样静静的在上一个秋天落尽最后一片叶子，亦或在冬天迎接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悄悄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完成了整个死亡过程。没有人注意到这棵在春夏时带给人们许多便利及乐趣的树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只是在这个春天，才惊奇的发现本该吐绿发芽的这棵老柳树变成了枯枝，已经死去了。但是没有人去想这棵树是怎么死的，死的时候是否有过疼痛的挣扎，有过无奈的对尘世的留恋，只是马上想到这棵粗大的老柳树是一块上好的棺材板料，于是纠集大队人马去采伐，可是，伐倒了才发现树心早空了。而在空了的树心里长出了一棵新树，于是，人们便把对这棵已经死亡了、空了心、没有了利用价值的树的失望变成了对另一棵树新生的惊喜和感叹。
即使心空了，即使在最后一个秋天，即使在生命已不复存在的冬天，这棵老柳树，依然以树的姿态，承受第一缕寒风，傲然站立，把希望给予了盼望春天的人类，只有在春天，在同类都展示旺盛生命力的时候，这棵树才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真正死去了。
而这时脑子里突然跳出了当医生的朋友说过的一件事，是一个病人的故事。老人脑溢血突发住院，老伴嫌儿女们没有耐心还影响工作，硬是自己留下来伺候。刚开始老人还不能起床，脾气也相当坏，老伴总是不恼不愠地守在一边，给他喂饭说笑话，在他的任性中扶他半坐起来哄他吃药，老人的病康复很快。能下地走动时，老伴便在早晚推着他在院子里转，后来又扶着他在院子里散步。一天晚上，正巧朋友值班，他去查房时，老两口正在下棋。刚回医办室就听到了老人的喊叫，他跑到病房时，老伴正从地板上爬起来，嘴里说着没事的没事，而那个老人显然吓得不轻，哆嗦着话也语无伦次说不清了。朋友要给她做检查，可她很坚决，说她没什么事，只不过是站起来时急了，可能脑部供氧不足造成的。朋友说他当时也以为是太劳累的缘故，便让她注意休息。后来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吧，老人彻底康复出院了，他们欢天喜地的过来向朋友道谢。朋友说他当时就感觉那个女的似乎有点不对劲，眼圈泛青，脸色也浮着一层暗光。他本来想让她检查一下身体，但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可就在老人出院的第二天，老伴跌倒再也没起来，检查结果肝癌晚期，整个肝已经坏死，不几天就离开了人世。儿女们哭成一团，老人也捶胸顿足，说是他的病累着了老伴。朋友说其实那个病的潜伏期很长，而且发作也有个过程，老人因为了老伴有病，全部注意力都在老伴的身上，忽略了自身的感受，而等他的病有了好转，精神稍一松弛，病才显了出来，可已经回天无术了。这个老人也如这棵老柳树，肝脏早已经坏死，而她因为了心中有个信念，因为了心爱的人正在病痛中挣扎，竟然连肝癌普遍有的疼痛难忍这个很明显的症状都没有表现出来。朋友说他到现在还没有为这个病例找到医学根据。
一棵树也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这棵以自己的死换来另一棵树新生的老柳树，整个死亡过程或许也是那样的悄无声息，虽然心脏已经开始腐烂坏死，但还是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尤如那位老人。这让我进一步感悟到了生命的坚强和柔韧。

※本文作者：摇窗竹影※